工人代表自述：2010 年南海本田罢工

编者前言

南海本田罢工已经发生了13年，这篇访谈也已经过去了七八年。遥望大洋彼岸这段时间正在发生的汽车行业大罢工，回顾这个历史事件，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当时中国产业工人的行动特点、精神面貌，并对当下的情况做一些思考。

本篇自述除描绘事件本身的轮廓，相对于其他材料，更为细致地讲述了南海本田工人在整个行动中思想情绪的变化，可以帮助读者了解到当时劳资官几方对阵的关键细节，还原当时被捧上天的“工会直选”“集体谈判”的真实样貌。

当时罢工的发起者们，最初大概并未想到自己的行动会产生如此广阔的影响。随着资方损失的扩大和罢工对社会影响的展现，一向强硬傲慢的资方不得不做出让步，官方连哄带吓之后也被迫做出改良姿态，这些都可以帮助工人更清楚地看到自身的力量。

从散乱的个人抱怨到更为清晰统一的集体诉求，从单个车间发动到全厂不断扩大的串联，从多数人的被动罢工到更有策略地互相配合行动，从服从粗暴管理到向资方提出挑战，工人的组织经验和反抗意识，在与资方、官方的对战中迅速积累变化。而这也是统治者最为忌惮的情况，他们软硬兼施，努力将工人拉回日常生活的轨道。

年轻工人的勇敢和冲劲部分弥补了行动经验的不足。但在深谋远虑的官方和更为团结的资方面前，受多种因素影响，新时代的产业工人在很多方面仍显稚嫩，难以再进一步。希望本篇文章可以帮助关心工人阶级命运前途的朋友产生更多思考。

注1：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注2：因个人记忆差别，访谈对象讲述的某些时间、细节可能与其他信息来源略有不同，但不影响整体理解。

访谈者序

2014年的8月，我去参加某连锁超市员工维权经验的分享会，第一次结识了南海本田的员工代表小娟。当时，我带着孩子一进会场， 一个长发女孩就过来打招呼、逗小孩。我问了句：“你是？”她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小娟，以前是本田的工人”。我当时有一些震惊和惊喜，她就是本田当时的工人代表，一个“历史性人物”！

当年本田罢工时，我们一些朋友曾热烈关注过，当然我们了解到的情况都是网上的二手消息。罢工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罢工是否就是两个即将离职的“英雄”挑起的，罢工如何组织起来，而资方又如何应对？所谓的“黄帽子工会打工人”是怎么回事，罢工工人为什么提出要改组工会？太多太多的问题，我们找不到答案。如今，当时的工人代表就这么鲜活地站在我的面前，读者可以想象我的欣喜。

互相熟悉了以后，我建议她写一个“自传”，把当时的经历和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她说：“我有写啊！”然后就翻出了一篇两万字左右的文章。我一口气读完了。写得很生动，也有很多过去不了解的信息。但是，也忽略了很多方面，比方说罢工开始后，她和同伴们都做了什么，怎么做的，有过哪些情绪、思考，文章里都呈现得不多。再比方说，她自己在斗争过程中的角色，也写得很少，只对罢工后期当了工人代表以后的活动，有一些阐述。因此我提出，我们一起讨论个提纲，由她自己来补充。

不过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没能行得通。小娟是这样一种人，只要决定做一件事，她就会努力去做，心无旁骛地做。她从一家机构离职后，开始找工作，每天在网上投简历，面试，没找到工作之前， 完全处于焦虑的状态，不能去想找工作之外的事情。后来找到工作了，又成天忙于上班。后来，她又打算辞职回老家发展，我以为她这回有时间写了，不过，好不容易从繁琐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她又开始认真享受生活，每天都在吃饭、散步、逛街，或者去附近的景区逛逛。她这样的人，就是认真于当下工作生活中的每一件事。

她是广东人，和她老公是中专同学，也是同乡。她老公中专毕业后，在一家大型家电企业工作了三年，后来进过一家汽车饰品公司。他公公以前做过矿工，后来又学了理发手艺，开过理发店。她公婆五年前到内陆某地开了一家火锅店，据说前几年生意很好，吃饭还要排队。有些国家单位公款消费，每个月能在他们的店里挂账一万多。这两年，公款吃喝收敛多了，对当地的餐饮业打击很大。他们的火锅店，也就冬天生意好点，能赚一些钱，夏天基本就是保本。他们的家庭情况和其他很多工人类似，依靠多年辛苦劳作的累积，在内地县城买了房，甚至还在商业区买了一个门面。

本田罢工结束后，她从工厂辞职，被一所大学的专科录取，当时还想着或许就此改变命运。后来进入一家机构工作，但也谈不上“改变命运”：工作繁重，工资低，依然没法在城市安家，又缺乏足够的精神支撑。所以当她的男友提议回老家发展，跟他爸妈一起开店的时候，她似乎没有太多的犹豫。

她属于近几十年成长起来的中国工人群体中，很普遍的一种类型：他们在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他们会尽力做好每一件事，完成每一件工作，不去想昨天，也不去想明天，更不会去想那些“不现实”的事情。

由于以上多种原因，我最后决定还是直接访谈她，把她的“自传”里写得不够详细，甚至没有提及的部分，挖掘、整理出来。将后来访谈的部分整合到她自己写的自述里，力求反映 2010 年本田罢工的真实情景，和工人的真实状态。

自述*引子

2010 年富士康发生员工连续跳楼事件，引起社会各界对工人问题的关注，随后发生的南海本田事件，引领了盛极一时的罢工潮。为什么同样都是在工厂打工的年轻人，他们选择反抗现实的方式却完全不一样呢？在南海本田事件中，工人们是怎么想的？如何行动的？本文以回忆录的方式将整个事件还原，也讲讲事件对我的影响。

一、初入本田，充满希望

我爸一直都生活在很苦的环境里面，从家里只有几个碗，住篱笆房，到我们三姐妹出生，把我们慢慢抚养长大。他以前没有钱， 也坚持把我们送去读完初中，但之后我为家里考虑过，我知道我不会再升学了，要念就只能念职校，念了职校就注定之后进工厂。

2008 年 6 月 1 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刚进入中专第三年的我和几个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了南海本田。几个月前，南海本田在我们学校（中专）进行了严格筛选的招工。进本田并不容易，首先要由班主任推荐，我们班三十多人（我是班长），只推荐了四人，我是其中的一个。之后，又进行了一些测试，我都顺利地通过了。

这是我踏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在这之前，我曾利用周末在肯德基实习，也有挺好的晋升机会，但是由于没有出过远门，对外面的社会非常好奇，所以想到外面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至于到南海本田后将从事的是什么工作，自己并不怎么清楚。关于流水线，也不了解。我只知道想到外面走走。一路上都非常有精神，以前一坐车就吐的我，在这一路破天荒地没有晕车。车子到佛山宾馆就停了，我们和其他学校的学生汇合后，一起被送上了南海本田的大巴。

刚进入南海本田，被人事部的人带到事务栋。白色的厂房映入眼帘，第一个感觉就是非常干净、整洁。反而看看自己和同学们大包小包的行李，有点格格不入。放置好行李，培训人员把我们带到培训室，给我们发放工作服，拍工卡的相片。发完工作服，负责人问大家，为什么本田的工服是白色的，大家都不清楚。负责人说：白色代表干净、整洁，脏了可以直观地看出来，所表达的含义是：有问题能发现、能面对问题，最重要是面对、解决，是5S管理的一个体现，也是本田哲学在实践中的体现。

这样一个铺垫下，我们开始学习本田哲学，为期三天。学完之后，大家对本田创始人本田宗一郎充满了敬意，开始聊的话题也是他如何创业如何经营。大家对本田有了初步的认识后就到厂里的“黄埔军校”军训，同样也是三天。第一天教官对我们都特别严格，不断的强调团队精神。艰难的第一天过去之后，教官们安排的更多是团队活动，让大家有竞争。大家都玩得不亦乐乎，除了团队游戏， 还准备好了菜啊锅啊之类的，让大家自己生火，煮饭菜吃。虽然状况很多，大多数人的饭都没有煮熟，但是大家吃得都非常地开心， 因为这个过程又更进一步地加深了大家的感情。晚上和其他营一起开联欢会，大家唱啊，跳的，拉队歌，晚上大家都特别开心。最后一天要走了，教官把我们带到一堵大概四米的墙下面，说“黄埔军校”军训的学员都必须爬过这个墙才算毕业。爬的过程中不能利用任何辅助工具，只能靠大家的团结。刚开始大家都非常泄气，说怎么爬呢？那么高？说给两个钟也爬不上去。教官也没有给任何提示， 大家商量后就准备用搭人梯的方式来过关，非常的紧张，也非常害怕，摔下来不是闹着玩的。女生都是被男生拖上去的。结果只用了半个钟，将近 50 人全部都爬上去了。整个过程中，教官一直教我们如何做人，如何工作，讲得非常生动，到厂里的车来接了，大家和教官拥抱，眼睛都红了。这段经历给大家都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之后的两周就开始进行制度、质量管理体系、品质管理初级等方面的培训内容。

现在想想，为什么南海本田的同事们感情会那么好，我觉得这样一个系统的培训，影响是非常大的。为期一个月的培训拉近了大家的距离，加上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都是年轻人，比较具有相似性，所以融入得特别快。

如今我对本田哲学还是印象深刻。“没有理念的行动是凶器，没有行动的理念无价值。”对本田的创始人充满了敬意，一步一步走向今天的世界 500 强是多么的不容易。因为非常喜欢本田经营理念，相信自己可以在这个企业找到自己的归属感。所以我打电话给爸爸说，这里一切都很好啊。当时实习只有 825 元，是有点少，但是我也没有抱怨。因为学习了本田哲学，我觉得这个企业一定不会亏待我们，相信会越来越好。

培训之后我们被分配到变速箱组装科。变速箱是汽车的重要部件，它把发动机产生的动力，传递给驱动轴、车轮，汽车才能开起来。我的岗位是流水线上的部品配送。工作内容是将一些比较小的零件，配在零件托盘上，然后放到流水线，给下面岗位的人进行安装。这对女生来说是比较累的工作。

注：南海本田的管理层级：员工—机动人员—代行—替补—班长— 系长—科长—总经理；科长以上是日本人。

二、矛盾逐渐积累

工作枯燥，管理凶恶

刚开始觉得非常的新鲜，但过了不久，就对每天8小时不断重复的工作步骤觉得乏味，也没有了当初的满足感。一起来的同事，聚在一起开始抱怨，这样子的工作和机器人差不多，工资也不高，这样的日子越来越没有意思。

因为我的工作岗位比较辛苦，所以班上的替补偶尔会过来帮忙。记得有一次生产提早完成，他过来帮我搞卫生，并一起盖防尘膜。但被一个叫“蝦名”的日本人看见了，就把替补骂了一顿，说现在还有大把时间，你自己的工作做好了吗？当时我觉得挺郁闷。“蝦名” 是个将近50岁的老头，听说他从初中开始一直都在本田工作。他在变速箱是支援工作，确保顺利生产。他脾气很不好。建厂初期，生产线刚开始投产，每个人都几乎被他骂过。有一次设备故障，一位代行（代班长，相当于副班长）赶紧将生产线关了，但是“蝦名” 从办公室出来，没有问清楚，就对那位代行骂了起来，还踢了一脚。旁边的人赶紧将他拉开，大家对他这样的行为非常气愤，集体抗议， 要他出来道歉。但是最后他也没有当面道歉，而是变速箱部门的科长，召集部门的全部员工，替他道歉了。这样告一段落。

管理三把火，女生要短发

2008 年，我们的车间领导（系长，后来调去党群办，升了科长） 提出一个全新的管理模式，说要将变速箱部门打造成在本田最优秀、最前沿的队伍。他把车间所有的基层管理召集起来，成立了“前沿团”，经常一起聚会，比如去 KTV，但玩完了还得开会。基层管理打了鸡血，回来对一线员工制定了更加严格的工厂管理守则，要求工作期间不可以说话，不可以串岗等等。有一个礼拜，他和管理人员开会，说女生的长发存在安全隐患，如果卷到设备里面就危险了， 就要求全科女生剪头发。这是超级无理的规定，因为工作期间长头发的女生都是把头发扎起来包在帽子里面，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于是各个班的班长就开始要求女生把头发都剪了。我们班就两个女生，整个部门也就七八个，后来其他女生都剪了，就我一个“钉子户”坚持没剪。管理经常找我谈话，我说工作期间头发都扎起来了，还戴了帽子，根本不会出现安全事故，凭什么要我剪了属于自己的头发。

此外，在休息区不可以玩手机、坐姿要如何、不允许趴着、休息时帽子要如何摆放等等一些规定，也开始制订和实施。在一线员工生产期间，领导还站在车间的楼梯上监视大家。

惩处不公，无理开除，工人开始抱怨

“前沿团”建立初期，刚好发生了一件重大品质不良事件。一位操作员疏忽，将不同机种的零件误组装了，确认岗位的同事也没有确认出来，一位管理人员突然发现，才知道误组装了，但这时已经流出很多不良品了，导致生产线停止生产。这一次只对组装的那个同事警告处理，对于确认岗位没有处罚，因为是一位新员工。但是一个礼拜后这样重大的品质不良又发生了，同样是那个岗位，那个同事误组装的。确认岗位换了一位老员工，但是刚开始她也没有确认出来，做了几个批次，她才猛然发现，立即上报了。后来这两名员工都被开除了，大家都替确认岗位的同事抱不平，因为同一个事件，前一个没事，而且还被任命为“前沿团秘书”，并且她自始自终都没有发现，后一个自己发现了却要被开除。大家自发开始了联名信，要求重新考虑开除确认岗位的人，包括替补都签名了。但是联名信交上去后，系长、班长把替补统统叫出办公室骂了一顿，没有解释的余地，人还是被开除了。

之后几个月又发生了误组装，又开除了一名员工。一线员工没有说话权。发生了这样的事，弄得员工们非常压抑，工作都胆战心惊的，特别是确认岗位。而且一些规定只限制一线员工，并不限制管理人员。管理人员上班可以打电话，可以在办公室喝咖啡、吹牛。这让大家心理非常的不平衡。

前沿团建立初期设立了员工关注日， 刚开始很多一线员工去参加，提意见，但是只有利于生产方面的意见才会被采用，大部分意见根本就没有解决。到最后没有任何人去参加，“关注日”也没有继续开展了。一线员工心里开始有了各种抱怨。其他部门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规定的，上班期间非常自由，需要上厕所不用报告，自己控制好时间就好，并且生产完之后，他们可以睡觉，加班也相对来说比较多。变速箱一天工作八小时一刻也不可以离开岗位，工作量大，没有加班，发工资的时候也就比其他部门的同事少。

产量飙升，工资趴窝，工人用脚投票

2009 年，南海本田的总经理跟媒体说，本厂投产不过两年，一年产量已经超过了本田在印尼的变速箱厂。他还说，2008 年的金融风暴影响了公司利润，可是当地政府给予了税务减免的优惠政策， 产量恢复了增长。但是厂里每年给员工涨工资时，都只是几十块几十块地涨，2008 年公司加了14元。又过了一年，2009年了，公司只加了29元的工资，2010年加了68元的工资，三年了我们的工资就涨 111元，这样的工资导致了大量老员工离职。同事们聊的话题，开始离不开工资了。物价翻了几番，这点工资只够维持一个人的生活，而且都要节约着花，同事们的情绪开始越来越不满。每个人在休息时，聚在一起都这样说：“我走的那天一定要做点轰轰烈烈的事，给点颜色给他们瞧瞧，比如说制造非常多的不良品，或把机器给弄坏”。这虽然是开玩笑，但是可以看出大家心中真的是非常地愤怒了。

在 2010 年初，变速箱的离职率达到了80%，老员工的面孔越来越少。在遭受到不平等的待遇下，变速箱部门的员工凝聚力非常的高。2010 年，佛山公布在5月份将上调最低工资标准至920元/月，较原来的770元/月提高了19.5%。当时南海本田1级工资=基本工资 675元+职能工资340元+全勤补贴100元+生活补贴65元+住房补贴 250元+交通补贴80元=1510元，扣除养老保险132元、医疗保险41元、住房公积金126元，到手工资为1211元。更过分的是，这只是全厂 1800多名员工当中两成正式员工的待遇。其余八成都是还没毕业的学生工，工资只有800元，而且没有社保。

同事们也从各处打听到，许多工厂已经加了工资。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考虑的不是现在能吃饱，不饿着自己就好，而是考虑到以后的生活应该如何过下去。到手这点工资让大家如何成家、如何赡养自己的父母、养育自己的后代？所以有更好出路的，都选择离开了。没有走的同事们就在等待5月的到来，大家说好，如果5月不加工资就集体辞职。反正都还年轻，选择也很多，但本田是流水线生产， 少一个人都无法开线，如果一起走，看他去哪里招那么多的人。

一天晚上，我梦到我同事在街上卖东西，那条街是我和同事常常逛的地方。于是，我想到自己也可以摆摊，额外赚点钱。我卖的是情侣服，第一天出去摆的时候很害怕，觉得很丢脸，但有个女孩子来买了一套，还说这边都没有卖情侣服的，看到我在卖很开心。我想如果那天晚上我一套都没有卖出 就不会有动力继续。卖出一套大概赚5块钱吧，没想到我才卖出一套， 我男朋友就去买了一瓶水，当天就真的完全没赚到了。之后我一直上中班，晚上人流最多的时候都不在， 摆摊也就慢慢地停了。

三、2010 年 5 月罢工始末

员工突然发起罢工，管理挑拨安抚并用

5月渐渐来临了，但公司方没有任何加工资的动静。5月16日晚，因为两位员工（小谭和小肖）交了辞职书，快离职了，我们一群老员工到厂外聚会。原本是单纯的聚会，但是一谈到工资，大家的情绪就都非常地不满，这其中也包括即将离职的小谭。小谭后来对媒体说，他早有反抗的念头，以前员工写过联名信向公司反映意见，但是公司没什么反应，他就在休息、坐通勤车期间，跟一些老员工商量过罢工的事。他说有几个老员工似乎被说动了，但看样子还是需要有人出来挑头。

2010年5月17日早上八点多，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罢工发生了。小谭按下了生产线的急停按钮，警报声顿时充满了整个变速箱部门。老员工们都喊着“工资那么低，大家还干什么干？”，这句话道出了很多人心声，大家纷纷放下工具，离开了岗位。也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随着一部分工人的离开，生产线陷入了瘫痪的状态。

随着口号响起，大家恍然大悟，也都离开了岗位。他们开始去其他车间呼吁大家一起罢工，其他科的员工一头雾水地看着变速箱的同事，并没有放下手头的工作。这使血气方刚的同事们非常气愤， 也无奈，只好带着自己的队伍去到操场静坐，也开始通知对勤的同事。很多对勤的同事这时候还在睡梦中，听到这振奋人心的消息， 都非常开心，鼓励大家一定要坚持，等他们来接班。

同时，罢工的工人开始拨打媒体的电话，想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刚开始并没有引起媒体的关注，同事们也没有去想罢工后来临的将是什么？但是非常明确一定要团结，齐心协力把工资涨上去， 让资方还有一些管理人员知道，我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让他们知道我们并不是一部人体机器，我们需要好好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变速箱的同事选择了团结在一起，不管后面事件怎么发展，始终没有人回车间，大家始终在一起静坐，接受太阳的曝晒。

早上 8 点半，这群穿着工作服的人被刚上班的公司领导注意到了。很快，总经理也来到了操场。也许事情太过于突然，各位领导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加上大家都不说话，不发表任何意见，更让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吃饭时间大家回到饭堂吃饭，因为天气太热就决定在饭堂静坐。这时候有领导拉来几块白板，让大家在白板上写自己的意见，很快白板就被写得密密麻麻。

那阵子我上的是中班，平常都是下午三点多才开始上班，可是八点多刚醒来，就接到电话说有人罢工了。那时候我心想：哗！太给力了！由于大家都很熟，我就被分派任务找记者，那个时候我一个记者都不认识，直觉想到要去找广东卫视什么的，就上网去搜， 看看有没有爆料电话。

同事们的交流，平时都是用手机 QQ，每个班组都有自己的 QQ 群。罢工开始后，大家就在群里互相打气，把事情的进展告诉还没上班的同事。二勤上班时，通常都到饭堂集合，但是等二勤的同事来上班时，各个路口都被管理人员拦住，根本没有办法和一勤人员集合，因为各个乘车点的班车不是一起到达公司的，所以到达人员也比较分散。二勤的同事都被拦回了车间。他们选择在休息区静坐， 采纳了上午同事们的意见，无论领导说什么都不吭声；有一个同事说话，其他的马上跟着应和，保护说话者。

最后管理人员只好拿来了纸和笔，让大家自己写意见。员工写意见时，管理人员是回避了的。大家一共提交了117条要改善的意见。意见上交之后，总经理还有一些高层开始过来说会郑重地考虑大家的意见，在一周后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希望我们先复工。但是没有人动摇，只是有一个班长不知道怎么说服了他们班的员工，带着他们往2号生产线走去。但是员工并没有生产，只是站在生产线旁。这时候有管理者就开始分化1号线的员工，对着大家说“你看 2 线已经开始生产了，而且总经理已经答应你们一周后给答复， 大家就耐心等等，快去复工吧。”他使用的离间计非常有效，1 线的员工陆续回到岗位开始生产，这位管理者又赶紧跑到 2 线对员工们说：“快开工吧，一号线员工们已经开始生产了。”

这时两条线的员工开始互相抱怨，沟通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中计了。大家开始分析为什么会中计，也总结下以后怎么避免出现类似的情况。但现在既然已经复工，就耐心地等待公司的答复吧。

当天参与罢工的，主要是变速箱组装科的两三百人。厂里面最大的部门叫轴物加工科，当天也有小规模的罢工，只不过听到总经理的承诺后，也复工了。

其他车间很快知道了变速箱罢工的消息，也呼应说，如果公司在一周后没有给出合理的答复，会立即支援变速箱，一起共进退。我们考虑到要有个地方联络大家，所以建了一个新的 QQ 群。

先加了一些主要的人，后来就愈加愈多。很多人用的是新号，我用的是旧号。虽说是匿名上网，但是彼此很熟悉，大体知道是谁在发言。

资方试图招聘新员工，员工愤怒发起第二轮罢工

5 月 19 日晚上，有匿名者（管理人员）在 QQ 群里爆料，说公司在湛江地区大量招聘新职员，并说将把 17 日参加罢工的人全部替换。5 月 20 日，公司提出要工人选代表与厂里协商，每个班派班长和一名一线员工参与。但那根本就不是协商，更像是公司方开会，告知大家说员工要求太高，代表们根本就没有感受到公司方的诚意。工会主席也只是主持会议，和总经理站一边。所以开会不久，代表们纷纷离席。员工们收到代表们反馈回来的信息，知道公司不会很有诚意地去处理这件事，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5 月 21 日下午六点，变速箱几位老员工和轴务加工科的人第一次碰头“交涉”。为应对公司的大量招人，决定今晚开始新一轮的罢工，时间定在吃完晚饭后，直接到操场汇合看星星看月亮。选择这段时间的原因，是因为到时候管理者全都下班，而且大家吃饭要出车间。大家觉得应该开始和公司来一次新的较量，商量好后回到车间，告诉其他员工晚饭后都不回车间，并在群里通知，呼吁文明罢工。

这次罢工，参加的队伍开始不断壮大，从刚开始的 200 多人增加到 400 多。当时我们走出车间，觉得空气都变得新鲜。看见不断地有人走进队伍，非常开心，觉得大家的心靠得非常的近。大家一块在操场看星星，几堆几堆地在草地上静坐聊天，一扫一直以来的压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们也没有聊什么特别的东西，就像这次行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呀，具体要争取哪些成果，都没有很仔细地聊。

我们一开始想游说其他科的人加入队伍，就听说有一个科的人知道我们罢工了，他们部门的领导赶紧召集他们去休息区，隔离起来。休息区在两个车间中间，由透明的玻璃隔着。他们部门的领导站着，其他人都坐着。我们两个部门的人都围满了休息区，在外面很激动地叫他们快点出来罢工，可是他们都不敢看我们，就低头坐着，挺无助的模样。围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有点灰心，就出去草地上聊天。我们走了之后，他们领导也不管他们了，他们就出来了。我们问他们为什么刚才这样子，他们就说：“唉，别说了，太丢脸了，以后有行动一定要出来。”

当晚也顺利地将三勤的通勤车拦下。三勤的同事们也义不容辞地参加了罢工。到了晚上11点50分，二勤的员工要下班了，嘱咐三勤的同事也将早班的通勤车拦下，让大家直接可以去到操场。大家下班后也都密切关注QQ群，看见他们顺利拦截下早班的通勤车，才安心休息。下午两点公司方通过广播宣布增加生活补贴到120元，大家一听就火了。原本生活补贴就有65元，这样来说只增加了55元而已， 开什么玩笑！物价涨成什么样了，55元能做什么？再说佛山的最低工资都涨了200 多了。公司此举更加激怒了同事们。一些一直坚守岗位的员工也开始加入罢工的队伍。南海本田全体一线员工都停止了工作。

5 月 21 日晚上，参加罢工的人开始承受非常大的压力，因为日本人非常张狂地拿着 DV 对着大家拍，在人群中观察领头者，一发现有比较积极的人，马上上前抢夺工卡。几百人的队伍就被那么几个日本人肆无忌惮地拍，这时候大家都感到很大的羞辱，但是还是比较理智，不想升级为打人事件。比较冲动的人也被旁边的人拉住了。领导走了之后，我们就绕着厂房游行抗议。后来因为不同的事情，大家不断游行，包括公司公布不怎么样的涨薪方案，还有带头罢工的工友小谭被炒等等。游行一般集合地点是在饭堂或者公司外面的天桥底下，都不带东西的。我们那时候都没有想游行路线， 都是在厂内走一圈，绕着厂房逛个一两遍，然后唱歌什么的。反正整天下来就这样坐着也很无聊。

因为天气很热，没事的时候， 大家各自回更衣室休息。游行通常都不是一早定好的，所以我随时关注 QQ 群。有人说去游行，我就会叫上所有女生一起出去，还常常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有些人比较扭捏，我会直接跟他们说：“我这个女孩子都站出来了，你们这些人还怕什么？”我们面对面的时候都是闲聊，QQ 群才是整合意见的地方。可是群里经常出现骂粗口的刷屏，我们就说，禁止在群里面讲粗口。不过文明罢工是一开始就有人在强调的。在群里，我们会聊到罢工要达到怎么样的目标。有一个基层管理主动收集这些意见，另外有人把诉求打印了从天桥上撒给大家。那时候觉得很好玩。

由于南海本田一直都在恐吓员工说：“你们是违法的”。大家开始在网上查找相关的法律法规，发现并没有任何法律规定“罢工是违法行为”。员工将这些信息发布在 QQ 群里，大家也都不想触犯国家的法律，只想争取下自己的合法权益，在罢工的过程中一直呼吁文明罢工，游行时甚至都不会乱扔垃圾，也不会践踏草地。

5 月 22 日照常罢工，但是这一天，小谭和小肖被开除了。大家通过这件事，越来越看清资方的态度，越来越觉得心里发凉。我们只是想要生活过得好一点，这点要求很过分么？国家都说让广大劳动人民实现体面劳动，但是现实生活中我们这些劳动者是如何体面劳动的？被压榨得勒紧皮带么？看着他们两个走了，许多人心里很难过，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被开除，但是我们绝不会妥协。大家都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坚决，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妥协，一定要让小日本和社会各界看到、听到我们的声音！出于大家的自我保护意识，此后我们都带上了口罩，游行，一起高唱国歌，唱团结就是力量。这时媒体也开始对这次事件高度关注。

大家之前没有罢工经验，很多行动不是预先策划的，都是因为公司的做法让大家觉得不受尊重，才有了行动。譬如说，变速箱组装科一直非常积极，开始罢工之后，就没有进车间了，因为我们的车间是封闭的无尘车间，让大家觉得压力很大，容易被控制。所以大家只聚集在天桥底下阴凉的地方。很多其他部门的人游行之后，就回生产线吹空调，但我们变速箱除了不参与罢工的人之外，从来没有人回过车间，因为觉得在外面比较轻松。那时候更衣室本来是有空调的，但公司后来把空调关了，逼得我们只能在天桥底下坐着。

实际上罢工一点也不比工作时轻松，一直在户外接受阳光的洗礼，没有水喝。离工厂近的人在群里知道大家没有水喝后，自己掏钱买水送到厂门口。大家一直相濡以沫，维持着罢工。学校的同学因为在不同的厂工作，平时很少联系。罢工的消息传出之后，有的同学知道是我们的厂之后，特地从广州过来看我，说你们太厉害了。

四、重组工会

资方开始回应加薪要求，工人提出四大意见

5 月 26 日，本田提出增加工资 366 元，实习生由之前的 925 元增加到 1569 元，与正式工相差无几。资方开始分裂实习生群体，并威胁实习生如果再继续下去，将通知学校不发毕业证。

大家经过一段时间对法律的学习，对工会也有所了解。现在的工会，在劳资纠纷发生前后都没有摆正位置，没有维护员工最基本的合法权益。鉴于公司没有诚意，大家在群里商讨了一份员工意见书，提出4大项要求：一、增加工资800元，其中500元加到基本工资；二、今后工资涨幅不得低于15%；三、不得追究此次事件的参与者，并让被开除的两名同事复职。（注：一说是六项要求，包括工龄工资和重组工会）

罢工高潮，吓退管理

我们约定，任何一条意见得不到满足，大家都绝不复工，并有人负责打印了意见书，从桥上扔给同事们传阅。在这一天也发生了罢工的高潮，南海本田所有驻厂日本人都走出了办公室，在员工游行时跟在队伍的后面，所有班长以上的管理人员也在后面跟着，并从队伍中把一些认识的人拉出队伍。这一天大家游行了一圈又一圈， 有人在群里说那些狗日的在拉人出队伍，大家看见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开始准备围攻日本人。

于是在一块草地上，队伍从后面围了过去，将日本人都包围起来了。那一刻心情真的是好极了。这些日子，这些死日本鬼子也实在是太嚣张了，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大家把口罩也都摘了， 怕什么，他们爱拍让他们拍个够。这些日本人突然被几百人包围起来，这时候有点害怕了，不停地说：“大家冷静，有事好好商量。”不过大家怎么会听他的话呢！他们一出声，我们就异口同声地说：“不要讲鸟语！”女翻译被这种场景吓得有点想哭了。大家把他们越围越紧，僵持了许久，把未署名的意见书交给了日本人。他们说要与总经理商量再给答复。争执了许久，最后还是将日本人放走了。

5 月27、28日，日本人似乎松懈了很多，可能被大家吓着了， 得压压惊，再想对策对付我们。广播偶尔发出几声：“现在是上班时间，请大家回到岗位！”只要广播一响，大家就对着广播骂起来，解恨！

资方分化工人，逼实习生签署承诺书

5 月 29 日，这天一直不停下雨，上天好像也在替工人们哭泣。大家并没有过分要求什么，为工厂默默奉献自己的血汗，奉献自己的青春，为公司创造了一笔又一笔的财富，现在只是想生活可以更好点，却受到资方不断地漠视和敷衍。

果然没有猜错，资方有了新花招，弄了啥破承诺书，到各个宿舍发，并说在一个什么时候必须交。厂里还把各学校的老师叫来做实习生的思想工作，把实习生都接到松岗的桃园中学做思想工作。几位老员工撑着伞，来到南国默默地看着实习生们被送到这里，气愤着、紧张着、也同样无奈着，直到实习生们陆陆续续走出来，说并没有理他们，才把紧张的心放松了一点，同样也为实习生们的认识感到欣慰。

资方同时在做另一件事，请班长吃饭，发红包，说要把这事解决了。一些平常暗地透露消息的人也开始改变态度，看来金钱的力量真是大啊。资方似乎是一错再错，因为办公室的人并没有参加罢工，但是也要求他们签承诺书，让他们非常气愤！结果，不但没有人签，反而让罢工队伍更加地团结，甚至某车间的办公室人员也出来参加游行。

“工会”打工人， 罢工再次升级

5月 31 号，早班的人乘坐通勤车来到工厂，突然发现厂区多了将近 200 名戴着黄帽子、挂着狮山镇总工会标志的人。工人们一下车便被拦进了车间。资方还请来了律师，和管理人员一起给大家施加压力，说要是不愿意干立即签名离职。律师说大家是违法的。我们问“触犯了那条法律？”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

公司附近的道路也被封锁了，还有防暴警察在驻守。在 QQ 群里看着厂区发生的一切，大家的心都揪着，一边默默为在工厂的人祈福！这个时候，媒体不再报道南海本田事件，我们的 QQ 群被屏蔽，在各大论坛发帖的人被网警警告。大家都在感受着这个社会对待工人是多么的可恶，气愤已经解决不了什么了。大家只有庆幸， 还有那么多员工还是团结在一起。可是在巨大的压力下，有些人已经开始动摇了。

在这关键时刻，有十多名同事，想尽办法从车间往外面倒垃圾的安全通道走了出来，车间的领导对大家说这些人走出车间，就不再是变速箱的员工了。在操场，所谓“狮山镇总工会”的人，知道他们被口头开除之后，让保安开了拉闸门，试图把他们推出厂区。在这时发生了拉扯，有女生在推拉的过程中被踢了肚子，有工人的脸被刮伤。据说打人者有“工会”的，有带手铐的公安，也有村民， 各种人都有。打完人以后，那帮黄帽子迅速上了附近的面包车，跑了。门口许多记者拍下了这个画面，当打人的消息在群里发出，大家各种愤怒，各种担心，事件开始升级了。我们很生气，一定要讨个说法。本来有些车间已经复工了，听到打人的消息，又罢工了。虽然存在封锁，还是有媒体爆料了这个事，引发了社会各界的轰动， 大家都对工会开始批评。当天厂里也取消了二勤的通勤车。但是我们也收到消息，国内媒体收到指示，不能再报道这次罢工了。

6月 1 日，大家非常气愤地回到工厂，想要工厂给被打的人一个说法。这时工厂的领导都回避了。大家见到日本人就过去问：“为什么会发生打人的事！我们只是想加点工资而已，从来没有破坏工厂的任何设备！”日本人用蹩脚的中文说，这件事由工会解释，不关他们的事。当时大家对政府、工会都是极其的失望。

这时候有人在群里看到大家对政府、工会的骂声一片，呼吁大家不要把矛头转向政府、工会，要记住我们之所以坚持到现在就是一个目的，就是提高待遇，争取增加工资，不要把事件继续升级下去。把矛头对向政府，不是我们主要目的，并且后果不堪设想！日本人现在把责任都推给工会，是计谋，大家要冷静！不要上他们的当！大家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决定还是游行吧！

为平息罢工，人大代表前来调解

这一天厂外聚集了很多外国记者。就在游行的时候，突然有个叫曾庆鸿的人拿着名片对大家说他是人大代表，但是大家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并不信任。他不断地说：“我是来维护大家的合法权益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好啊，那你给我们被打的人一个说法，那你给我们加工资，那你去和我们老总说答应我们的要求啊！”他表示要大家选出代表来和他聊，这样他一个嘴巴，那么多人很难沟通。大家把他的名片扔了，继续向门口走去，准备接受外国媒体的采访。他当时气坏了，说“我真是来为大家说话的，你们在这里接受外国媒体的采访，能解决问题么？事情被他们扭曲后会是怎么样的？他们怎么报道，你们会知道么？你们要冷静地想想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不要轻易被他们利用。”大家看他一直跟来，走在大家面前，一遍遍重申他的来历，满头大汗，就要他在众多记者面前发誓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覆。他说没有问题。在媒体的摄像头下，他说他会以中间人的身份去调停这件事。大家才陆陆续续地散去，回到厂区。后来我们知道，他是广汽集团的总经理，而南海本田就是本田和广汽的中外合资企业，另一个身份是全国人大广东省代表。

这时候曾庆鸿找到了几名被打的工人，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平复他们的情绪，并让他们在人群中找工人代表，进而协商如何解决问题。曾的秘书找到了我，跟我说就过去和曾先生聊聊。大家也说去吧，聊聊也好，事情总要解决。我去见了曾庆鸿，当时只是想着事情发展成这样，总要解决吧。一直这样耗着，大家也在受着不同程度的煎熬，身心疲惫；去见他，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吧。各科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工人也被推选做了代表，但大部分的还是变速箱的人，总共有二十几个人。

我们见到曾庆鸿，把我们的意见书递给了他，要求公司方和工会道歉，并慎重地考虑员工意见书上的各项要求。他依照我们的意思，让总经理、厂工会主席、还有狮山镇总工会的主席都过来口头上表示歉意，说发生昨天的打人事件他们表示遗憾。总经理那时候已经显得很憔悴了。对于员工意见，他们说会与曾庆鸿进一步协商， 尽快解决。对于狮山镇总工会的道歉，我们并不接受，因为他要道歉的对象是被打的同事，同时工会本应是工人们的组织，事实却背道而驰。我们要工会出一份书面解释，向外面的人交代，曾庆鸿马上附和说：“对！你们赶紧给我写，明天早上给我贴出来！”他当场命令那个工会的人。我们那时候就觉得，他真的好像是为我们说话一样。

人大代表要求复工，工人内部产生分歧

针对员工意见，曾庆鸿希望大家先复工，有他和公司方协商， 并在三天内答复。大家说，之前总经理也是这样承诺的，但是结果呢？他说，如果事情没有解决，“手脚长在你们的身上！”（意即想罢工，想离职随便你们）当时代表们都表示只能听大家的意见，并不可以替大家做决定。

于是召集大家在饭堂开了个员工大会，由曾庆鸿主持。他大致重复了一遍他在会议上所说的，要大家先复工；关于打人事件的处理，后面会协商解决。但是大家对他还是不信服，于是他让之前参加会面的代表都站出来，并说你们的代表已经同意了的。当时大家都挺被动，因为我们在会见时根本没有说同意，都很紧张。

一位代表站出来跟大家说：“罢工到今天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月，这半个月我们不停地在游行，特别是变速箱的同事们，一直游行在最前面，一直在被太阳晒着。大家之所以会坚持那么久，是因为我们想要问题得到解决，而不是继续僵持，现在媒体停止了关注， 各大网站也都陆续屏蔽了我们的消息。我们罢工并无恶意，既然曾庆鸿愿意出来替大家和公司协商，大家为什么不可以相信他。他刚刚也说了如果三天后没有答复，手脚在我们的身上。”他说完，其他科的同事表现得比较激动，说为什么要同意，坚决不同意之类的话。但其实一直在外面的都是变速箱组装科的人，其他人都是游行的时候才出来的。变速箱整体的意见都比较统一，面对其他科的同事， 代表说只要你们愿意（罢工的时候）冲锋在前面，我们变速箱的绝对支持你们。没有人再说话，很激动的一小部分员工离开了饭堂。其他的都没有太多异议，当天晚上的晚班就复工了。会议完了之后，曾庆鸿留电话给我，让我作为工人与他的联络人。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内部也很不团结。

在此前后，公司又抛出了一个涨薪方案，说最低月薪会涨至1910 元。听起来很多，但这其实跟我们的要求还是有很大差别，因为“最低月薪”当中，基本工资只是其中一部分，还要再加上加班费、岗位补贴和生活津贴。如果公司把基本工资压得很低，那可能会导致两个后果：一，员工要继续靠加班来保持工资水平；二，公司以基本工资为基数为员工缴付的社会保险费用，会很少。

工会“ 道歉” 无诚意，工人发公开信提要求

6 月 2 日中班下班后，车间里比较积极的人聚在一起，讨论下一步怎么办。有个同事带来了报纸，大家这才知道前一天曾庆鸿叫狮山镇总工会写的“道歉信”已经见报了，但却是一封不负责和扭曲事件的“道歉信”。信件指出：“昨天绝大多数的员工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述 40 多名员工的行为已经损害了大多数员工的权益，同时也破坏了工厂正常的生产秩序，工会站出来劝导那些员工正是维护绝大多数员工正当权益的行为，这是工会应尽的职责！”

大家越看越气。就想他们可以发公开信，那我们一样也可以发啊。并且现在代表并没有覆盖到所有的车间，现在人心比较散了， 我们可以通过公开信来呼吁没有代表的车间选出代表参加谈判，同时也通过公开信表示我们并不是这样就妥协了。就这样我们一直协商到深夜4点。为了能让其他新选出来的代表能及时地联系到我们， 决定将我的联系方式留在公开信上。并约定好在第二天自己打摩的提前到公司，将打印的一批公开信发放到各个车间休息室。

我们当初谈的时候并没有说要把这个公开信发到媒体上，是我在出发前想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反正就是觉得只向厂区里面的人喊话的话，感觉还是很孤立；我们还是需要外界的关注。于是我也给一直跟我们联系的财新网记者发了一份，不过没有跟其他一起派信的人说。

在我们的公开信里，重申了包括全厂员工及实习生基本工资涨800 元、推行工资集体协商、落实职工的组织权等要求，跟之前 QQ 群上讨论的基本一样，只是写得完整一点，还引用了报纸上写的一些东西。此外还指出资方采用种种手法分化工人，更招来学校领导向实习生施压，并威胁不发毕业证，这是部分员工在 5 月 31 日被迫复工的原因。南海区总工会和狮山镇总工会对此没有批判，更成为其中的帮凶，在休息时间参与逼迫实习生签署不罢工“承诺书。”工会理应维护工人集体利益，领导工人的罢工，但是至今仍在为“工会人员”暴力伤害罢工工人的事件寻找借口，我们表示严厉谴责。对于今天资方在工资上所答应的加幅，是罢工员工在强大的压力下，用血汗争取来的。工会的信件却将之说成是他们的功劳，我们对此极大愤怒。

复工后第一次谈判，人大代表大变脸

在复工了一整天后,资方还是没有采取任何的回应措施。这让代表们心中隐隐不安，于是约了曾庆鸿在 6 月 3 日中午两时举行复工后的首次会议。

6 月 3 日，计划如期进行。在会议开始前，也有通过公开信而选举产生过来参会的代表。在会议开始前，我向曾庆鸿递交了那份公开信。刚开始他并没有很大的反应，他刚看完就被门外的一个日本人叫了出去，被告知各个车间都有这些公开信。他进到会议室大发脾气说道：“你们是合法的代表么？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产生的？是我任命的！我已经在很努力地帮你们协商了，你们现在是想怎么样？把我也害了么？什么叫满意的答复？就围绕你们公开信上的罢工字眼，有关部门可以直接把你们都抓起来。”我当时表明公开信是我自己写的，与其他人无关。他对着我说：“你以为你一个人可以承担所有的责任么？你们全部都脱不了干系。我不管你们通过什么方式，必须把公开信全部撕毁，不然没有人可以帮你们！”他也表示会尽快按照选举办法选出合法的代表，在6月4日3点参加工资集体协商。

担心违法，工人求助常凯教授

会议结束后，我心情非常的沉重，走出事务栋，坐在草地上， 头脑一片空白，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违法什么的。想着曾庆鸿180°的转变，还有公开信处理得不好，真的违法怎么办？在来工厂之前我已经把公开信发给记者了，同事们都没有责怪我，让我觉得更加愧疚，在做着最坏的打算。我或许会被真的抓起来，但是一定不可以连累任何一个同事。我也赶紧联系了财经网的记者，看看是否可以把我的公开信撤下来。她表示已经发表了，但是会尽力去看能不能撤下来。她没有过多地询问我这边的情况，后来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介绍了一位我国劳动关系方面很有权威的专家，让我尽快联系他，他愿意免费给我们当法律顾问。他就是常凯教授，当时是中国人民大学劳动关系研究所的所长。当时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有人给我们提供法律方面的援助。之前不懂法律，后面被逼着了解了很多法律法规，但是还是不敢理直气壮地坚信我们没有触犯法律。我们因为不懂法律，所以受到不停恐吓的时候，心里会发慌。

当时马上就要上班了，所以等到吃饭时间，我赶紧给常教授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困难，并咨询到底是否有违法。他已经看过公开信，告诉我，“你们写得非常好,没有违法；我愿意给你们担任法律顾问，但是必须要有正式的委托书”。当时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一点了。由于我还要生产，所以让一个在办公室的同事给常凯教授打电话，并让他起草委托书。我们当初是邀请他当协商代表和法律顾问的，后来他来了之后，才说不能当协商代表，只能当法律顾问。

公司工会主持代表选举，新代表仓促迎战

因为我们公开信都发出了，当中有要求改选工会，可能让曾庆鸿觉得有压力。他可能觉得尽快展开全厂选举的话，我们也不一定选得上，毕竟我们一开始就不是真正一票一票选出来的，所以就让厂里的工会主持了协商代表选举。当晚10点，工会委员在各科组织选举工人代表，基本上没有候选人，每个人直接在纸上写自己想选谁，放进工会准备的投票箱里就算投了票。没什么规则，也没有人拉票，只是有人说得票不超过三分之一的人要重新选。虽然没有人很想当代表，但是氛围还是很严肃，而且大家已经考虑到选出来的人会代表大家跟公司谈，所以心里面也会惦念到底是谁会担起这个任务。

最后我当选变速箱的四名代表之一，具体票数已经忘了。虽然一直都在参与，但还是有一点希望大家能看到我所做的事。后来很多人选我，我就觉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因为第二天就要参加集体协商了，工人代表必须统一意见才行，所以12点一下班，我就一直在联系各科产生的代表，并协商是否要请法律顾问的事。他们均表示同意。一直到深夜4点才联系完。对接下来的协商会怎么样，我没什么想象，因为根本没时间想。

6月4日早上，早早地起来，将签好名的委托书传真给常凯教授。同时告知曾庆鸿，我们请了常凯教授做我们的法律顾问，并拜托他在集体协商前，允许我们开代表大会。中午1点30分，在工会会议室召开了代表大会，我当选劳方发言人。这次七个车间三个班次中推选出代表共30人，其中首席代表是工会主席，理由是在工会没有重整之前，让现任工会主席作为谈判代表，可以保证谈判程序和结果的合法性。代表们虽不太愿意，但是为了确保合法性，还是同意他做首席代表。当天下午两点钟，所有被选出来的代表先聚在一起开个会，统一意见。大家都很给力，都来了。有些人是其他车间的，之前都不认识，大多数是一线工人，也有拉长。大家对公开信上面的诉求都很支持，也同意请常老师当法律顾问。

四、劳资谈判

法律顾问迟到，工资谈判陷入僵局

下午 3 点我们和资方一起，进入会场，靠墙对坐，中间是来自政府部门的相关工作人员，还有曾庆鸿。最后面还准备了一块场地，是留给休会时用的。但是常凯教授还没有赶来，我非常着急，不断发短信询问他到哪里了。他回复说：“我们在路上了，没有关系你们先开始。”

在佛山劳动局局长的主持下，集体协商如期进行。资方首席代表是南海本田总经理山田一穗，其余4名代表包括管理科长、财务科长和技术科长，以及专程从广州本田总部请来的法律顾问。劳方的首席代表为南海本田工会委员会主席，另外4名谈判代表，还有26名工人代表列席会议。根据之前的约定，只有首席代表才有发言权，而其他列席的工人代表则可以通过送递纸条的方式行使他们的“建议权”。这30名工人代表是在6月4日上午刚刚从不同的班组和车间中临时改选出来的。此前，谈判代表共有16名，被认为代表性不足。

第一阶段谈判的主要内容由南海区劳动保障局的领导宣布谈判的基本议程、规则和相关注意事项，并表述了公司方的方案，给了同一个工业园和相关企业工资涨幅的一些数据。

我们一直想着把我们那几条诉求都谈完——涨多少工资、之后每年的涨幅、改组工会等等，但谈判是不可能谈这么多东西的。我们没有一个侧重点，只能详细谈了工资怎么涨，其他都是纯粹宣示性的讲了一下。谈判时，厂方不同意全厂基本工资涨800元的方案，

一直说最多就是整体月薪涨500元。我们那时候想的是500元怎么分配的问题——多少在基本工资、多少在津贴，就一直有争论。可是公司怎么也不让步，说如果我们不接受，就交给仲裁。我们不同意——也没有说为什么不同意，反正就是不同意，因为没法和外面的人交代。听完公司方的方案，我们要求休会，让我们有时间好好讨论下，并研究下公司提供的数据。

首席代表不给力，工人再次罢工

在休会过程中大家的意见分歧就比较大，因为缺乏经验，加上首席代表得不到大家的认可，但是主要发言人是他，大家心里非常不爽。这时候曾庆鸿带着常凯进到会场了。我们见到他非常激动，因为现在比较混乱，大家对下一步应该如何进行也没有头绪。他的到来可以说是给了我们一线生机，代表们纷纷起立鼓掌欢迎。常凯首先向全体代表确认，自己只是作为劳方的法律顾问参与谈判，而不是谈判代表。对此大家一致同意。关于谈判，他对大家说，必须讲究策略，在瞄准最高目标的同时，也要有心中的底线。因为谈判是妥协的过程，如果双方都固执己见，谈判就不可能成功。大家已经坚持这么长时间，资方能坐下来与劳方谈判，这已经是巨大的成果。“我们要尽力争取更高的工资增长，但也必须考虑到企业的接受程度”，常凯说，“关键是资方必须承认工人的地位和权利。”我们对此表示认同。

休会时间到了，我们坐回各自的座位，后面列席的代表纷纷传上字条来。首席代表便照着纸条读出来。对此，大家觉得挺无语的， 因为一点都不像在谈判的样子。当时虽然我也是发言人之一，但是看到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我发言也要经过他的同意，而且我不知道该如何说。目前的谈判更像是在哀求资方。难道集体协商都是这样的么？这时候我收到同事们的短信，他们不断询问谈判的进度。在谈判的过程中，他们对我们所抱期望非常高。在我们走进谈判的会议室时，他们表示如果资方还是那么强硬，他们绝对用行动支持我们。

大家等了将近四个小时，还是没有看到我们走出会议室。有部分同事早班已经到下班时间，但是还在公司等着我们的消息。他们表示如果在19点还没有任何消息，他们就准备罢工来支持我们。当时我也并没有觉得这不可行，告诉他们还在谈判当中。我知道他们会罢工，但也不太方便谈，也没有说不要，就是觉得不是太好，也不是很坏的感觉。到了19点他们开始罢工了。这一消息很快传到日本人那里，一个日本人急急忙忙的走进会场说变速箱又罢工了。这一意外使得谈判场上的人们面面相觑，气氛马上紧张起来。原来态度还不错的日本人非常生气，说“我们已经坐下来和你们谈了，你们还罢工，如果这事得不到解决，将之前全部涨幅归零，申请劳动仲裁，由相关部门处理。”

法律顾问劝复工，代表内部分歧多

常凯对工人代表说：按照国际惯例，在集体谈判进行过程中， 工人绝对不能罢工，这种罢工在规则和法律方面都是不允许的。“这一点必须明确，我们应该组织工人马上恢复生产，否则谈判将前功尽弃。”常凯说，“作为劳方法律顾问，要负责保证谈判的秩序，大家必须要听从我的意见。”大家当时非常茫然，但有个认识就是：如果真的交给劳动部门来处理，我们的工资肯定涨不了多少。我和几位代表简单地商议下，立刻准备回车间。在我走出会议室的那刻， 我看见一个日本人看我的眼神，非常让我不舒服，彷佛想把我掐死那样，但是时间很匆忙，我没有时间想太多。回到车间，大家都在休息室静坐，在我走向大家时，有位班长上前指着我说你为什么不戴帽子，进车间要戴帽子你不知道么？我当时真的特别无语。什么情况，你还和我说帽子？大家看见我回来了，都不停地问情况。我赶紧把常凯及公司方的意见告诉了大家，希望大家先恢复生产，否则的话一切都前功尽弃了。很快，机器开动，工人复工了。一场虚惊过去，谈判继续进行。

工人代表不断提出意见。因为大家都是临时聚在一起，对于谈判并没有一个统一的目标和计划，只是各自表达自己的意见。诉求不一而足。对于我们的意见，资方也无法立即答复。双方只能再次休会，劳资双方回到自己的独立空间继续讨论，以期形成清晰完整的方案。

曾庆鸿说目前的方案是他和日本人谈了好几个晚上的成果，已经超出佛山平均工资了，在这个基础上不可能再加了。常凯召集大家坐下来，告诉我们，目前的问题是意见过于散乱，因此必须调整策略，首先要明确主要的诉求，解决最主要的问题；其次要明确意见表达的程序。如果大家无法取得一致意见，需要通过投票决定，少数服从多数。与资方谈判时，适时的时候要同意，不能一直不同意，否则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统一意见再谈判，三轮谈判终成功

关于主要诉求，代表们经商讨整理出四个主要问题。一是工资总额问题；二是工资增加的部分是作为奖金，还是加入基本工资； 三是工龄工资问题；四是重组工会。常凯做了一个简要的分析。首先，重组工会是工人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经资方同意，因此工会重组与这次谈判没有关系。至于工龄工资问题，年功序列工资制度是这家外企劳动制度最基本的特色，可以提出在中国实行；但我们没有具体的试行方案，建议这个问题在这次会上提出议案，留待下次谈判解决。这次谈判最重要的应该是第一和第二个问题，即工资增长问题。增加的薪酬如果计入奖金，拿到手的工资总数会多56元， 但作为基本工资则会扩大工资基数。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代表们意见分歧。最后决定投票决定。30个代表，按照意见不同分别站在两边，弃权者站在中间。表决结果，同意加入基础工资的占绝大多数。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选定这一方案。关于谈判策略，常凯教授提出的意见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同。这就是，在资方同意增加的500多元中，要尽力争取更多地作为基础工资。对此，我们要有一个争取的目标，但也要有一个底线。谈判就是讨价还价，所提的目标只是要价，对方也要压价。我们要据理力争，坚持底线。

在此基础上，大家确定了具体方案，由总经理和常凯先与资方非正式沟通。我当时觉得，应该跟员工先交代情况，看他们的反应再做决定。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代表也是这个意思，可是这样回去的话，过程又要延长很久。谈判过程中很多政府官员在我们附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是不断在你耳边说：其实你们这个涨幅已经很多了，也要考虑一下同一个园区的水平。我们压力很大，那时候很难做决定，实在不好评估。

沟通的结果，公司同意涨幅还是500元，但其中的基本工资增加了100元。结果如此顺利，出乎工人代表们的意料。当常凯回到工人代表的房间向大家报告这一消息后，他们都欢呼起来。

第三轮谈判正式开始后，工人代表正式提出增资方案：1544元（原工资）＋300元（基本工资）＋66元（奖金补贴）＋134元（特别奖金）。企业方正式表示接受这一方案。并且，具体实施时间回溯到 5月份——也就是工人罢工的当月。关于奖金发放的时间和方式， 也达成一致意见。工龄工资问题也被提出，资方同意作为下一次谈判的议题。最后，会议主持人问双方还有没有提议。常凯代表劳方提出，资方对罢工工人不得追究责任，参加罢工不能影响工人今后的职位提升和发展，这是解决罢工问题的国际惯例，应该明确地写入协议。对此，资方表示可以接受，将资方不追究停工的工人的责任写入协议。常凯进一步提议，劳资双方应以此为契机，在法制的基础上，建立工资增长和劳动关系协调机制，通过制度来解决劳资矛盾，在保证工人合法权益的基础上，促进企业更好地发展。会议主持人宣布打印协议文本，准备签字。协议书生成之后，资方首席代表又表示，常教授强调的通过法制解决劳资矛盾，并建立劳动关系协调机制的意见非常重要，应该写到协议中。这一提议劳方完全同意。工作人员马上重新生成了新协议文本。

在谈判之前，资方强调谈判全程不允许拍摄或照相。但常凯建议，谈判应该留下影视资料，特别是成功达成了协议，更应该留影纪念。大家纷纷表示接受。在频频的闪光灯下，劳方和资方两名首席代表共同在协议书上签字。其后，劳资双方谈判代表以及法律顾问、斡旋人和政府代表共同留影纪念。合影后，资方谈判代表频频向常凯教授鞠躬致敬，我们和资方也相互握手。这时有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悄悄对我说：“小娟，以后不要随便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公开了，要懂得保护自己。”常凯和我们也合了影，我就站在他的右边。此时，已是6月4日晚上9点多，距谈判开始时间已过去6个小时。延续十余天的集体劳资争议宣告结束。

随后我再次向常凯表示感谢。我问常凯老师可否去现场与工人见面呢，同时带给大家协商成功的消息。常凯很和蔼地说：“我都已经来到了工厂，肯定要去看看工人。小娟你们车间在哪里呢？你带我去吧。”到车间后我们召集全体员工集合，请常凯教授给大家讲话。

在他讲话时，有一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不停地和我说，等会和工人们宣布结果时要强调什么什么。所以没有怎么听清楚常凯和大家说了些什么，但是后来几个同事和我说，“常教授的话实在让大家热血沸腾啊，被他说得我们有点不好意思了。”罢工持续那么久，除了受到各种打压和威胁，从来没有人对大家说你们是好样的，常凯这样和大家说了，第一次听到别人的认可，大家心里都挺激动的。等我宣布完结果，常凯他们一行已经离开工厂了，对于他敢这样出面公开地替大家说话，我们对他都心存感激。南海本田事件画上圆满的句号。因为一直没有吃饭，宣布结果后，我们就出车间吃东西了。

五、罢工对我的影响

维稳系统施加压力，幸得家人支持鼓励

回来后我在生产线上下询问，大家对今天谈判的结果是否觉得满意，有没有什么疑问？正聊着，被班上的代行给看见了，过来就说现在是上班时间，请回到你的岗位。我解释了一下我这样做的原因， 但是他还是凶巴巴地说：“我不管你什么原因，总之现在是上班时间，请你回岗位。”哎，这些所谓的“领导” 没有参与罢工，我们争取的工资又没有少他一分，现在又来发挥他领导的风范了，让我觉得透心凉。

事件是结束了，对我的影响却还在继续着。6月8日，有狮山镇的有关部门的人员，委托刚到本田的实习生暗地调查我，和实习生是这么说的：“她罢工那么积极，是不是家里真的很困难啊，我们了解下情况。”主要关于我何时上班、何时下班、住哪里之类的一些情况，当同事们告诉我，我实在被吓了一跳，我不明白为什么。

罢工结束几个月后，常老师邀请我去北京参加一个劳动关系的研讨会。有一个来自基层的声音，仿佛是整个研讨会的亮点。我也没有想太多，反正常老师之前帮助过我们，他现在需要我，我也就应该去。但是连假都还没请，工会领导就知道了，直接走进车间， 叫我不要去北京。那时候我没有听工会领导的，就去了，虽然一直也很犹豫该不该去。

本田罢工后引发了各地的罢工潮。6月11日，因为供应商罢工，所以我们这一天是休息的。这一天我接到爸爸的电话，说我们当地的书记找到他，说要和他一起来看我。我更加意外了，这是怎么了？ 我立刻问人大代表曾庆鸿，他是否知道此事。他说他并不知道，应该不会怎么样，让我们好好团聚下。整个事件我从来没有和爸爸说过。有一天他看新闻看到南海本田罢工了，就立即打电话给我说：“如果做不下去就不在那里做好了。”爸爸要下来佛山了，我只好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他听完之后也表示支持我，跟我在短信里说：“小娟，你已经懂事了，我很高兴特别是你的所作所为，胆量过人，为人有勇气，虽然你是个女孩，但看起来都比别人的男孩强，能为整体着想，做的很好，我担心的是你年纪还小，内心的压力太大。所以你要保重你的身体，愿你在人生中走出一条光明大道。”接到这条短信，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其实我从来都不想让他操心的。在事件发生时，我从来没想过要流眼泪，但是爸爸对我的认可，真的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从小就那么的努力，就想爸爸知道，我们女孩也从来不比男孩差。我和他说：“爸，你就当下来旅游吧，也没有怎么来过佛山。让书记带你到处走走。”爸爸说如果有其他人一起他就不来了。

下午他们就到了佛山，坐着警车过来。老爸说本来路上很塞车， 但是没有堵到他们的车，挺快的。他还给我带了家乡的鸡蛋。看着爸爸抱着个纸箱，憨厚的农民打扮，在这里肯定觉得浑身都不太自在吧，但是爸爸没有表现出来。我们一块吃了饭，书记语重心长地和我说：“小娟，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年纪轻轻的千万别上别人的当，你看的那些什么法律，全都不要看了，那些不是我们国家的， 不符合我们国情。知道不？”简单聊了会，书记去上洗手间，爸爸偷偷和我说还有很多公安部门的人在另一部车上。我说：“爸你不要担心我，我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大本事，用不了那么多人对付我。他们应该是还有其他事。你下来了，就好好到处走走。”

其实被监控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有些时候回到住的地方，很害怕房间里有没有摄像头，在群里不记得聊什么，说了句会尽力维护大家的合法权益。很快书记就又打电话给我说现在是敏感时期，不要说这些话。有些时候下班一下车，有同事就说看见一辆车里面有摄像机在拍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有点想崩溃的感觉。爸爸和我说让我换个手机号码，我说：“我从头到尾就没有做过一件违法的事。他们喜欢监控，那就监控吧。我的生活就是每天上班下班，我不知道他们听着这些无不无聊，但是花那么多人力在我这个弱女子身上，真觉得是莫大的浪费啊。”

非常郁闷时，我就发短信给常凯老师。我当时觉得他的一句话， 就像定心丸。如果他说没事，应该就没有什么事吧。毕竟自己还是不知道到底有事还是没事。

那时候我还是很大胆的，在车间看到总经理，我就脱掉手套冲到他面前直接说：“我们罢工是善意的！希望以后有和平沟通的渠道！”总经理也说，他们会尽快把这些渠道建立起来什么什么的。

六、工会改选

6 月 14 日，广州日报报导，省总工会副主席孔祥鸿表示准备在南海本田试点，改造工会，加强民主化建设。看到这个报道，我们非常开心，因为重组工会也是我们很关注的一个重点。通过之前的学习，我们了解到，中国的工会法是非常完整、全面的，可惜的是没有落实。我当时就特别想联系到副主席孔祥鸿，想知道他是准备如何改造我们的工会呢。皇天不负有心人，我通过别人问到了他的电话，并马上联系了他，问他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事呢？他说：“你们的要求是合理的，是有打算在南海本田试点，近期就会到南海本田去了解情况。”然后我就问他，是否可以在他来公司时，和代表们见上一面。他也欣然同意了。当时我又聚起了之前在罢工中很积极的一群人，还有所有的协商代表，跟他们讲这个好消息。

那时候我真的好厉害啊，可以召集这么一群人，当时大家为什么会挺我的呢？讲起来好像挺好玩的，但也没有想太多。不过，后来参选工会选举的只有我一个。大家觉得这是一个形式而已，搞这个工会没有意思，有没有都用处不大。

6月 22 日，公司针对员工 117 条意见开了答复会。我作为代表之一参加。

6月 28 日，和员工代表们一起见了孔主席。他说要健全目前工会的网络，之后还要建共青团组织。这段时间，他会带着他的工作小组，充分了解员工各方面的诉求。

9 月 2 日，我当选南海本田选举委员会的委员，负责筹备和推进各分会选举小组长、分会委员、分会主席以及增选公司工会委员和工会副主席等工作。虽然之前已经经历过选举，但这次算是比较正式的。先从工会小组长选起，每个班组选一个。没有候选人，无记名投票，也是把想选的人的名字写在纸条上。小组长选出来之后，就让他们提名推荐四个分会候选人，也会把他们的资料贴出来让大家看一段时间，再由全车间的人投票，最后选出来一个主席和两个委员，但是还不算是本田工会的工会委员，需要再选工会委员会， 由每个分会提名，再由 12 人组成的选举委员会选出工会委员的候选人。所以这是一次间接选举，不是直接选举。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想要真正地选出代表，选举委员会的作用真的非常重要。在这次选举中遇到各种突发状况，例如这个班的人选了那个班的，这样的票理应作废，但是为了顺利地完成选举， 就不理会了。还有些班组有些人比较权威点，虽然是匿名，但是他们会和大家说选我啊，迫于压力，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当选这个事有多重要，就随便选了。在我所在的班组，是管理人员在选举前直接和大家说不要选小娟，所以班组上没有选到我。但全车间一起选的时候，我就选上了，成为分会委员。

我觉得挺好玩的。我费心去为大家谋利，这样是何必呢？不选我，我也不会怎么样。但是清楚我为人的还是会投我一票。整个选举过程，我从来没有拉过票。我也挺想看看到底群众的眼睛是否是雪亮的。在由整个车间选举委员和主席时，候选人我是直接过半数的。看到大家还是信任我，我挺开心的，这就够了。分会的选举完成后，就到公司工会的委员选举了，这是由于候选人是每个分会提名三个交由选举委员会酝酿产生候选人，再由全体会员代表选举。

选举委员会里有七个都是之前的工会委员，都是副科级。后来增选的五个委员，我也在里面，但就只有我一个一线的。我是唯一的一线员工。另外两名是轴务加工科的代行。到我的名字由选举委员会投票时，我自己是不能投的，揭票时我得了两票，就是那两位代行投的。我觉得在意料之中了，他们还替我觉得不公平。在这种选举中，我是不可能被选上的，毕竟没有这么多力量跟他们斗。如果这个选举是全厂一起投的话，还有机会。而且省总工会那边一直不同意我们罢免工会主席，那时候我们觉得他什么都不推动，很讨厌，干嘛不换？最后还是没有换，只增选了副主席。

七、希望改变自己，参加高考

9 月 19 日，受常凯教授邀请，到北京参加《集体劳动争议状况及对企业劳动关系的影响研讨会》。第一次跳出工人的视野，看见有那么多的学者对劳动者的关注，让我觉得挺感动的，当初觉得工人被孤立的感觉减少了很多。常凯教授跟我说，他以前也是工人，经历了很多才有今天的成就，关键是要不断去学习，不断去努力，才能改变自己。他给我介绍了他的学生蔡红老师，以前也是一位工人， 现在是大学老师。在他们身上我似乎看见了自己前进的方向，我应该努力去改变自己只是个工人的现状。工作在一线的劳动者是伟大的，但是流动的生产线，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了，虽然当时我也是个小小的分会委员及小组长。但是自己能力有限，环境也对自己处处限制。在常老师的鼓励下，在蔡红老师告知我可以通过三加证书的方式，以社会考生的身份参加高考时，我义不容辞地投身备考中。

经过大半年的备考，在 2011 年 6 月参加了全国统考。我对于自己的能力非常清楚，我对自己说就当是一次机会，失败了也没有关系。我还有很多可爱的同事，还有很多朋友，我可以选择其他的途径。备考的过程中，上班只要有休息的间隙都会复习，下班之后就躲在房间里拼命地复习。曾经的初中同学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刚好51 放了半个月的长假，我跑去他们大学，租了一个五十元的单间。他们免费给我辅导了两天一夜。考完之后，我给曾帮助过的人都发短信，感谢他们之前的帮助，因为觉得发挥得不好，考完我和同学们约在一块，跑到珠海玩了两天，回来时可以查到成绩了。当时在回来的车上知道了我的成绩，我觉得我真是太对不起看好我的人了。不过很幸运，我还是被录取了。我的同事们也为我感到开心。我当时觉得上天真是对我非常眷顾，心中充满了感激。

录取之后我才考虑到学费。一查学费真的不是自己能够承受得了的，我马上又想到了孔主席，于是又和他联系了，希望他可以提供帮助。孔主席也很高兴我能考上大学，帮我减免了 80%的学费。 2011 年 8 月份，一位南方都市报的记者联系到我。我们在罢工时就认识了，并以朋友的方式一直联系。他和我说他们报社准备出一本关于劳动者的书，他觉得我的经历还挺典型的，希望我接受他的采访。我没有考虑太多就答应他了，因为备考期间，他帮我找高考的辅导班。也挺感谢他的。

2011 年 9 月 5 日是我离开南海本田的日子。许多同事给我送上了上学需要的物品。住在一起的两个女生知道我上学需要花很多钱， 还给我准备了红包。看见她们沉甸甸的心意，我的眼泪不停地流。在人事办理离职手续时，许多领导和我说：“加油！”虽然之前也不太认识，但是他们对我说这两个字，让我非常感动。一位财务部的负责人问我 QQ 号。她说：“我对你印象特别深刻呢。在那次去贫困山区小学慰问活动中，你带了很多娃娃送给小朋友，很有爱心哦， 以后有活动也叫上你吧。”人事部的负责人陪我聊了会，问了下是什么原因要离职呢，以后还愿意到南海本田工作么？走出南海本田之后，我哭了好久。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在这里过了三年，突然觉得真的很不舍。

2011 年 9 月 9 日阳光明媚，这一天我踏上了我人生的转折点，到南华工商学院劳动关系系，从工人的身份正式转为一个学生。我

除了上课，就是在广州的茶餐厅打工攒生活费。2011 年 10 月 14 日，南方都市报刊登了我的报道。我很紧张地跑到报亭去买读完了报纸。读完之后，感觉像在读别人的故事。我一不小心成立别人口中的“名人”，一不小心又见报了。但是我的未来在哪里，我依然很茫然。能力，知识都需要提升。我不知道三年后的我又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我？我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当听老师说有一个同学因为家庭经济问题，不能来上学，我感触非常大。希望他明年可以攒到钱，来上学。或者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定位，很好地发展下去。

而我自己只能一步一步的地靠自己走下去。我没有很优越的家庭，没有宽广的人脉，也没有丰厚的知识，没有很高的能力。曾经我很天真地以为常老师或者是某个人会一直引领着自己向前走，其实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他或许可以指出个方向，但是很多时候选择是要自己决定的，但是选择的过程中要割舍很多东西。当初奋不顾身地为大家谋利益，我的目的是想大家可以拿到应该属于自己的工资，让大家可以生活得更好一点。我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报或者从中获得什么。即使我真的被抓了，我也无怨无悔。后来奋不顾身地跳出工人的角色，目的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不想一辈子的生活都是在流水线旁，我也不想我们被称为“农民工”。

小时候上学经常说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是祖国的未来。为什么长大后我们变成了祖国最苦最累生活得最没有价值的机械人了呢？ 我们是来自农村，但是我们为什么就变成农民工了？我觉得这是对我们这个群体莫大的歧视，我们和城市里的孩子没有任何不一样， 却受到了各种各样的不公平对待。我可以割舍我的工作来学校学习知识，有人说我伟大有人说白痴。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所以看法也不一样。今后我也要奋不顾身地往前走。未来的路任重道远，我想我也会一步一个脚印去走。我想要这个社会更加和谐，我想要工作在一线的劳动者受到公平的待遇。但是我的能力非常有限。这个社会或许经常让人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但是我仍然的是抱着很大的希望。经历过后就都会是自己莫大的财富，我经常对自己说：“加油吧，小娟，你比很多人都幸运，因为你拥有着一段宝贵的财富， 它可以改变你的命运。你得好好学习，充分利用上天给你的这段经历。”其实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我能做的就是把握现在。我不怕吃苦，无论未来的路可以走向哪里，我都会坚持不懈地保持乐观，保持积极的心态！我相信生活中无处不存在着机遇和挑战， 学会把握机遇和接受挑战，在这个过程中也不断完善自己。

附录：其他参考资料

佛山南海本田汽车零部件制造有限公司——工人罢工专辑
南海本田罢工事件始末
南海本田工资集体协商案始末
中国工人抗议的吼声——广东佛山南海本田罢工侧记